第十三章 江陵三两事

重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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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江、江涛浪急!

    一帆驰来顺流直下,两岸苍松墨柏茂立成荫,沿途鸟鸣猿蹄自是欢唱这群山春色盎然、明媚如新,而船舱内一行四人却是无暇欣赏这怡人丽景。

    自花谷一役,四人封闭谷口后,顾船顺流下金陵。浪涛声声,牵引心神阵阵,白素衣虽知家门渐近,可芷涟的死始终令她有些莫名伤感,莫仲卿几次想出声宽慰,却苦于找不出合适的措辞也只得从旁默然作陪。

    祁彦之望着船窗,素手轻旋杯口,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而即醉却是仰手倒了倒酒壶,见酒壶中空,不禁抱怨道:“外面江水这么大,却不能当酒喝,真是可惜了!”

    未几,见无人回应,转而唏嘘道:“唉,痴情难免空余恨呢。”语毕,见三人还是不答,仍不觉尴尬,看了看祁彦之复又瞧了瞧莫仲卿见他一脸愁眉不展地看着白素衣,忽而出言道:“小子,想不想学我的功夫?条件是到了太素坊请我吃顿花酒!”

    莫仲卿愣神之间不虞有此一问,匆匆应道:“即…即醉兄,莫要戏弄晚辈了。”

    “欸,甭客气,叫我即醉就好,要知你修为低微谁都保护不了。那芷涟瞧见没,妖物啊,厉害吧?我见过更厉害的!西面万寿山,南蛮荒地,北境雪谷,东海仙蛟岛,啧啧就我们中原稍微太平那么一丢丢些…!”

    只见即醉说得吐沫横飞,双手勾勾画画,将九州大地说得是群妖乱舞,遍地生怪,其醉翁之意昭然若揭。

    一旁莫仲卿听闻叹道:“是啊…我本以为武艺还算可以,哪知山外有山,原来《鉴玄录》和《苍云经》上记载的是真的,不过即兄说得这些据《鉴玄录》记载已是三百年前的事情,纵有像芷涟这样的,嗯、这样的女子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即醉满以为可以唬住这小子,见他说道《鉴玄录》不禁讪讪言道:“原来你见过《鉴玄录》了啊?彦之老弟还真是舍得,那你一定能弄的到青梅酒了,唔…这样吧,一壶青梅酒一句口诀,一部口诀十壶酒,就不用额外请吃花酒了,便宜你小子了!”

    即醉旁若无人的说着,全然不顾祁彦之这主人还在这里,莫仲卿推辞道:“即兄好意在下心领,可是这借花献佛若不得花主同意自是不美,兼之私学他派武功已有欺师之嫌,仲卿虽是艳羡那御剑之术却是万万不敢擅作主张的。”

    即醉嗤之以鼻,瞥了瞥旁边始终无动于衷的白素衣转而佯怒斥道:“不学便不学,船闷人无趣!不如去外面会会周公,到地界儿记得喊我。”说完,迳自起身步向船尾,他这一走,船舱内顿又安静再无人声。

    即醉为何要执意传授莫仲卿武学让人无从知晓,而远在江陵府的二师兄莫少英一脸苦闷却是显而易见。

    自从来到江陵府任职,刺史方乾将他安排在折冲都尉胡不为手下,充当其下侍卫长开始,周围无不议论纷纷,风评多半不佳。折冲军府上下一致认为这厮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要知在这群武夫眼里,自己辛苦多年却不见胡都尉的青睐,这莫少英既无功绩又无资历为何一来就能领着优渥的俸禄过活?

    而莫少英可想立功?想,做梦都想!他本以为,待在这个位置上一定能迅速增长阅历,以此获得众人肯定。可通过这几日观察,发觉表面风光,领着优渥的俸禄,暗里却是个闲差!

    手上无一兵一卒不说,胡不为还将他支出军府任其四处闲游,美其名曰:探察民事以防贼寇。可这江陵府治安状况堪比京城长安,别说贼寇聚众闹事,就算百姓偶尔发生口角也不会上升为打斗的级别。

    所以简直太平无事!太过平静了!

    这让莫少英不得不怀疑不知到底是方刺史有意安排,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转念一想,那方府二公子方少奇最近也很是安稳,至少没有直接来找自己的麻烦,就算他有意为难也不会令胡不为改变初衷,难道真是自己时乖运蹇,走了一步臭棋?

    面对周遭的冷眼排斥以及胡不为的放任不管,这里外不是人的滋味让莫少英很是烦闷,也只能隔三差五来这香满楼独自小酌一口,久而久之倒是愈发思念起山中众人以及远在金陵路上的三师弟了。说不得,也只有星夜兼程回山,探望师父师娘,顺便蛊惑蛊惑小师妹莫婉溪早日来尝尝那香满楼的佳肴美味听自己倒倒苦水。

    这不,今日香满楼这一桌三五临窗好菜就是特地为莫婉溪准备的。

    巳时三刻,小师妹莫婉溪如约而至,只是她今日穿着倒是令莫少英眼前一亮,只见她青丝挽做惊鹄髻,上配五凤流珠簪,俏颜笑靥伴着两个盈盈酒窝,一双银边花饰绣鞋啄着藕丝罗裙的一角,正一步一错款款徐来。

    这走至近处,见二师兄少英直愣愣地瞧着自己,心上窃喜小嘴却是娇嗔道:“看够了没!没,没见过啊。”

    莫少英一看再看,忽而咂嘴道:“啧啧,看不出来啊,果然女子三分靠妆扮,师兄简直都快认不出来了,要不等你没人要的时候姑且嫁我得了!?”

    “啐!你才会没人要,狗嘴吐不出象牙。就知寻我开心,罚你以后天天请我吃这儿的糕点!”

    莫婉溪今儿特别开心,不仅百般恳求下爹爹终于同意她经常来这江陵府探望二师兄,娘亲更是将一些珍藏的首饰送于自己,这头一次精心打扮虽是心下忐忑,但在见到爹爹,大师兄以及此刻二师兄的模样后,一副少女欣喜之色早早映红了双脸。

    一旁莫少英知她虽嗔实喜,不禁将将作态道:“小可今日有幸得睹天颜,莫说这香满楼区区糕点,就是那京城八仙楼的菜肴亦不在话下。”

    莫婉溪见二师兄少英一副献媚讨好的模样,知是故意,也就大大方方地应和道:“嗯嗯,本姑娘就不客气啦。”

    这佳肴美味自不用多提,而两人这种心心相惜之感更是一扫莫少英连日来的愁闷,心下突然觉得有个合拍的熟人说说话儿真好。

    而就在二人闲话家常,谈得不亦乐乎时,谁知那方家二公子方少奇却是带着家仆扶楼登梯,径直朝他俩走去。

    “恭喜莫少侠荣任侍卫长一职,未能在当日前来祝贺实是欠了礼数。此后共事家父,还望侍卫长不计前嫌,原谅那夜酒多误事。”

    方少奇自顾自地说完,竟不惜方府二公子的身份恭恭敬敬长揖到底,显出了极大的诚意,一双柳叶眉下的桃花眼亦不忘瞥了瞥兀自吃喝的莫婉溪。

    莫少英见他如此彬彬有礼,心下总觉有些膈应,表面却瞪大了眼睛,仍要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道:“方公子哪里话!那天明明是在下一时冲动扒了公子的衣物在先,又害得公子喂了蚊子成了包子,应当少英先行赔罪!”

    说着,竟起身与方少奇大大方方来了个熊抱,又顺手将他的外衫当抹布擦了擦手。

    莫婉溪见二师兄话中带刺儿,又暗中使坏,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暗道:“照二师兄这小性子,这公子往后恐怕要吃亏了。”

    方少奇虽不知邻座女子为何发笑,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这甜甜笑容所迷,正微微发怔之际,见莫婉溪两眼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忙故意清了清嗓音,下意识整了整衣物,对着莫少英笑道:

    “呵呵!无妨,无妨,莫要再提。倒是这位姑娘笑得如此甜美,侍卫长不给介绍介绍?”见方少奇转移话题,莫少英只得应付道:“这是在下师妹,姓白名吃。”

    “呸!谁白吃你的了!你才白吃!”

    莫婉溪见他随口诋毁自己,不禁杏眼圆瞪、小嘴一嘟,酒窝复现出言嗔辩。

    这脆声脆气,宜嗔宜喜的模样令方少奇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物件儿一般。

    只是方少奇不曾注意到,在他望着小师妹露出种种痴迷的神色时,莫少英却在一旁不住的冷笑,这心中更是一如明镜般顿生不快,略一思忖,跟着起身匆匆作揖道:“公子你看,我这师妹不仅白吃还是个疯丫头,毫无女子应有的柔顺,我这就回去好生管教管教。就此别过,小二结账!”

    一旁方少奇回过神来笑了笑,依言道:“欸,这桌菜本公子早已代为结过了,权当赔罪不成敬意,请!”

    莫少英笑了笑,匆匆道了句‘多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婉溪转身就走。

    方少奇盯着婉溪离去的倩影,方待她从街角转身不见才悻悻然将纸扇一张,轻快地摇了三五下,终又一合,转而对着身后家仆似笑非笑道:“順福,走,结账!”

    莫少英匆匆拉着师妹婉溪出得香满楼,不用问就知她心里一定不乐,但作为二师兄有的是法子讨小师妹的欢心。这不,带着她沿城隍街买些孝敬师父师娘的礼物以及给大师兄的酒外,一对眉心坠却是亲自为小师妹挑选的。

    待至申时一刻,莫少英将她送至十里坡尽头方才依依不舍道别,独自回到城中时已是落日映城墙,余辉生金光。这大街小巷炊烟正浓,家家妻子待夫归,双老盼儿回,而自己却是孤家寡人一位——无人作陪。摇头苦笑、信步游走,不知不觉竟来到那玲珑阁外的斜桥上。

    同样的景致,不同的是人心。此刻的他岂不是正缺少一些慰藉,哪怕那只是用银子买来的虚情假意。

    莫少英自嘲一笑,便也不再犹豫,大步迈进门去。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莫少英进得门来见阁内客人稀稀落落,大约是时辰过早,而玲珑阁主商邱影见到这莫少英前来虽仍有几分恨意,不过开门做生意,来者便是客。更何况这位现在真正是多金的主儿,遂也只能凑上前来嘘寒问暖,见他点头敷衍后似那熟客般径直上楼也就懒得再行招呼。

    莫少英瞅准了那刻有“牡丹飞凤”字样的门扉,来到门前站定轻轻叩了叩,其内女子似乎刚醒正梳妆,懒懒拨开门扉才见来人是那晚的冤家,如今的侍卫长。当下不禁一扫颓态,挑眉轻笑道:“哟,侍卫长大驾光临,牡丹有失远迎,快进来坐。”说完快步闪身好叫莫少英进来。

    二人坐下,牡丹差人送来一壶酒水,亲自满满为其斟上一杯,又将一束青丝捋至胸前轻抚慢声道:“几日不见,想不到当初的小贼竟成了这江陵中的红人,只是不知这次来是想找乐子呢,还是想将妾身再度打晕呢?”

    莫少英将酒一口干尽,火辣辣的灼烧感瞬间传遍全身,不禁有些意犹未尽道:“看来我还真是来对了。”

    牡丹讶道:“什么来对了?”

    莫少英望了她,眨了眨眼道:“就是某天梦见姑娘如现在这般生气的模样,所以辗转难民特来赔罪。”

    见话未到一半儿,牡丹就望着自己吃吃发笑,不禁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怎么,姑娘不信?”

    牡丹没有回话,只是添酒笑道:“有什么信不信的,想我牡丹倚门卖笑早已满身污秽,这原本该有的也都化在了这酒水之中,所以侍卫长大人大可不必当我是良家女子看待。”

    莫少英眸中微微一亮,不禁道:“可姑娘这话也不像是楼子里的姑娘该说的。”

    牡丹一顿,笑了笑,反诘道:“侍卫长大人这话也不像是来找乐子的。”

    “哈哈哈!”

    莫少英郎声大笑,忽然一把夺过牡丹手上的酒壶,道:“看来我不讨厌姑娘,姑娘也不讨厌我,对么?”

    牡丹在听。

    莫少英又道:“所以,不如吃酒。请!”

    说着,竟将斟满酒水的玉杯推到了对面。

    牡丹见着渐渐收起笑容道:“侍卫长大人……”

    莫少英抬手打断道:“叫我少英好了,那头衔不要也罢。”

    牡丹眼有深意地望了莫少英一眼,似笑非笑道:“侍卫长大人这是要与牡丹谈情么?其实即便对于世间女子,与其谈情说爱,还不如多给些金银钱财,又更何况我们这些明码标价的青楼女子呢。”

    莫少英笑了笑,竟立马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够么?”

    牡丹瞥了一眼银子顿了顿,抿唇而笑道:“这一锭银子当然够,不如这就与奴家一同歇了吧。”

    这句话不是疑问,一只手也已放在莫少英的大腿来回摩挲,显见这些对牡丹早已是司空见惯,也没有男人会拒绝这种邀请。莫少英当然是男人,只不过他忽然握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道:“等等。”

    牡丹一讶,道:“公子要等入夜?”

    莫少英握着牡丹的玉手不说话,只将她面前的那杯酒水一饮而尽后,悠悠道:“牡丹姑娘不是说谈情说爱比不上金银钱财?今日我就拿这锭银子换些时间来与姑娘你谈谈心,让姑娘你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还是有比银子更重要的。”

    牡丹眼睛骨碌一转,吃吃笑道:“公子真是个妙人,若我再年轻个三五岁不曾流落风尘,说不定就要被你这张抹了蜜的巧嘴骗了去。”

    莫少英故作惊讶道:“哦?那现在就不会了?”

    牡丹正色道:“当然不会。”

    莫少英笑了笑,道:“好在我也不是来骗姑娘的芳心,只是来谈心的。”

    牡丹心生怪异道:“真就这么简单?”

    莫少英反问:“你以为人人都活得很复杂么?”

    牡丹不说话了。

    良久,又听莫少英自顾自道:“其实,今日我就来与姑娘说说话,交个朋友……”

    牡丹忙淡淡截口道:“牡丹最好的朋友就是银子,若公子有足够多的银子,那就是牡丹今生最好的朋友。”

    莫少英不以为然地笑道:“是么?呵呵,好!那我以后就经常带着大把的银子来见姑娘。”

    “公子以后会经常来?”

    “怎么,作为朋友难道不该常来?”

    牡丹俏眼一眨,道:“可朋友之间能坦诚相待,而牡丹只愿意相信银子。”

    莫少英:“那没事,只要我相信姑娘就行。”

    牡丹面色微微变了变,忽然冷道:“公子真会说笑。”

    莫少英随口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这话似乎没什么不对,牡丹也没有回答,而是补充道:“你会相信一个青楼女子?”

    莫少英依然点头,道:“信任总是相对的,但若两人之间都是只刺猬,那就永远无法成为朋友。”

    牡丹笑的有些不自然道:“公子的话太深奥了些,牡丹一介青楼女子听不懂。”

    “是么?那我们从简单的开始。”

    “好,公子您说,牡丹我听着。”

    一段长谈过后,牡丹似是终于做出了某种让步。可此时莫少英却止住不说了,只将杯中酒水一杯接一杯地顺入腹中,自斟自饮,兀自不歇,过不得多久面上有些五分醉色。

    牡丹心下窃喜,只道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莫少英终于走上了正途,巴不得他就这般醉了,好早早收了银子。可半刻一过心下不知为何又有些异样,不禁劝阻道:“侍卫长大人,这酒和女人一样要慢慢品,如此喝法儿只会伤身,若果有心事,不如就和牡丹我说说。”

    莫少英本不善饮酒一连四五杯下肚,早已是有些头晕目眩,听得牡丹如此一说,更是正中下怀借着酒劲将那玉杯狠狠一放,似换个人般盯着牡丹目光灼灼道:“方才说了别叫我侍卫长。”

    牡丹一愕就听莫少英醉意朦胧地续道:“这差事表面看着风光,暗里实为闲职儿,本以为胡不为是相中了我这身武艺哪知却只是想巴结巴结祁先生才将我擢于此位!想想实在太过窝囊……。”

    这话匣子一经打开,莫少英就将这几日烦闷一股脑儿吐了出来。越说越想饮酒,可这越喝话儿就越多,足见这心中的块垒有如城墙般厚重。

    牡丹从旁听得仔细,从酉时听到戌时,期间却是一句未回一刻未动,直到莫少英醉倒桌旁,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将床上被衾拖来盖在他身上后却是不走,而是安稳坐下仔细端详莫少英的睡颜。

    见他双眉微蹙,鼻梁俊挺,嘴角时不时抿上一抿,似是孩童般的梦呓更令牡丹动了些许怜惜之意。心下自忖,当初见他花言巧语以为是一花丛浪子,这下睡着卸下伪装不也只是半大孩子?而且还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心上如此作想,又看了看那桌上那锭原封未动的银子,嘴角随之轻扬,脸上竟显出了一丝不该有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