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篇《应随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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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应翁时,他一身破衣烂衫的蹲坐在应天门外的天桥之下,迎着炎炎烈日,沐浴着滚滚热浪。身边以一根木棍戳进沙土,其上以草绳捆缚着一块木牌,上书两个雄劲大字:带路!

    那处地方有无数带路之人,却无一人如应翁那般直接。但见那众多制作精美的牌子上写着,仙人指、君子引、美人顾……五花八门,可谓心思费尽。可是,至今我也不解那“美人顾”和带路有何相关。

    我是凡殊,我来自瑶山。末法一万一千零三十八年,我依瑶山之令,到人间最大的国度丞天王朝的帝都体悟人间之道。

    临行之时,大师姐对我说:“你的名字在我妖族无人关注,但以人族的眼光,却少了阳刚之气。改殊为述吧,这样你也能习惯些。”

    凡述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只是为了能不引起凡人的注意,师姐让我化身一个孩童,这让我很难接受。难接受也不代表不能接受,因为夜思凡大师姐的意思在瑶山之上,与师父的意思一般无二。于是,因为信任,我开始试着喜欢自己的样子。

    遵照瑶山之令:所有入凡界弟子,无论你身处何域何界、是何种族,一旦入了人族领地,便不得施法。

    瑶山令没有那么简单,听大师姐说,若在人族领地内施法,瑶山的法殿之内的阵法便有所感,施法之人将被虚空之力瞬间绞杀。很难想象,人间百族之中,便是强大如龙族也选择支持瑶山,在龙纹符令中加入了那种强大的阵法印记。也就是说,即便是百族首领入了人族领地,也不得不收敛气息。瑶山可促成太平盛世,原来不仅仅是一句空话。

    自天瀑一路行来,不能施法,单以血肉之躯行走近十万里。途径拜月国、东炎国、景国,相当于绕着丞天王朝属地转了大半圈儿。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必经的路线有何意义,但既是阵法指引,想必也是师父的意思。其它修行者有无所悟,我不知晓,我只知道自己确实一无所得。

    从看到应翁的第一眼起,便想起大师姐曾说过:“人间道在于领悟,之于人间道而言,其本身就是天下众生共同追寻的大目标,所以,阵法只能为所有入界之人设定一个大概的行走途径,以便所有人都能有所得。”我忽然明白了,也许他人的感悟之地,在拜月城、在星殒书院、在东炎旧都……而我有所感的地方却是在这天桥之下。

    一书生与两个书童刚刚走入天桥之下,众人便一拥而上。

    “哎呀!客官,一见你便是初到此地。客官相貌堂堂、翩然若仙,要指路当首选我仙人指!”

    “错!错!错!阁下明明是一谦谦君子,况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天下间哪有君子不爱君子?所以,当选我君子引!”

    一女子娇笑道:“呵呵呵,哪有君子不爱美人?这位客官,选我美人顾,同样的价钱——”那女子高声道:“我包三陪!”

    如师履莒曾言,在人族,举目皆是因虚而实,世象万千,望所有瑶山入界弟子莫要奇怪。看人间书生之身份往往看书童装扮便可知一二。那两位书童一文一武,文者眉清目秀,举止洒脱,那短袍和背上的行李也遮不住他那身书卷之气;而那武者,却是活脱脱是一位人间境修行者。相反,那书生却是目光四顾,怯意重重。

    这众生之象,令我摇头不止。不料,在如此纷乱情境之中却有一人正注视着我。他,便是应翁。

    “孩子,过来。”应翁向我招了招手。

    我故作惊慌,向前迈了两步。

    “别怕,这里虽闹了些,等你习惯了,便可以闹中取静。”应翁疑惑道:“你爹娘呢?”

    “呃——在我很小时,他们就死了。”

    “真是个可怜孩子。”应翁被那些人吵得烦不胜烦,于是高声道:“莫要再吵了!此地是老夫的地界,岂容你等在此大声喧哗?”

    众人尽皆向应翁望来。那道道目光,有怜悯、有冷厉、有莫名。如师有言,在人间不能施法,遇事尽量要闪开,可这个老人并不像是坏人,况且,他的身上似乎很有故事。也许,在他的故事之中,有我所感悟的道理呢?于是,我向前一步,挡在了应翁身前,向那些人怒目而视。

    可是,我忘了,我只是一个孩子。在市井之人的眼中,是没有老幼可言的。如师说过,有些人的眼中,只有两个字——活着。

    应翁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对那书生道:“若是这位书生来选,当选美人顾。”他又转向那另一位书童道:“若是阁下选,当选君子引。”又上下打量一眼那人间境的书童道:“当然,若是这位客官,便随意吧。”

    那人间境的修行者哼了一声,向书生点点头。那书生伸手指向面前的美娇娘。美娇娘得意的带着三人离去,似乎这桥下便可归于平静了。忽然,有数位膀大腰圆的人从人群之中冲出,同时向应翁扑来……

    闲事莫论,这一条人间行的禁忌,被我忘了。可是应翁本就是人间之人,他怎会不知?在一阵眩晕之后,我睁开眼来,见应翁灰头土脸的正朝我笑着。面现喜色道:“天生一副硬骨头,好小子,以后就当我儿子吧!”

    我忍着浑身剧痛,从地上爬起,见天已见黑,天桥之下的人群早已散去。我埋怨道:“当你儿子?那不是要天天挨打?”

    应翁面现尴尬之色叹道:“不会,有了儿子,这日子就有了盼头儿。活着,终究还是有个盼头儿的好。”

    我问:“我叫凡述,你呢?”

    应翁道:“应吾,当然,你是我儿子,你该叫我义父。”

    我说:“不行,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你非要当我义父,我应了,可我不能在人前唤你义父。”

    “随口不如随心,如此更好。那义父也便随了你的意,唤你凡述!”

    我点头,我笑,我笑着看着应吾咧着嘴在对我笑,似乎,那即将到来的寒夜,也变得不再冷寂。

    我问义父:“为什么要带路?”

    他叹道:“因为没活路……”

    后来,我知道了,义父应吾很不简单。

    应吾原本是当朝言官新锐,因为处处与圣人做对才落得如今的下场。被百官联名弹劾,圣上无奈只得遂了群臣之意,将其贬为庶民。丞天王朝有七十二行当,无论被贬到哪一行,皆可为官,皆可东山再起,唯有庶民才算彻底断了官路。庶民在丞天王朝不比其它国度,可入一行再寻官途,在这里,只能是忍辱偷生。

    我躺在炕上,透过屋顶的芙草缝隙,边数着星星边问:“义父,你真的不能再做官了吗?”

    义父在炕边侧了侧身,叹道:“不能了。”

    我问:“为何?”

    义父抚着我的手道:“那慕容老狗说,我的优点是求真,缺点是过于求真。”

    “您不是圣人。”

    “是啊,林老狗说,我的优点是诚信,缺点是过于诚信。”

    “嗯?林老狗是谁?”

    “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是做什么的?”

    “他掌控天下钱粮,所接触的都是圣儒大商。”

    “圣儒大商不讲诚信的吗?呃——我懂了,您也不是圣儒大商。”

    “皇上对我说,我严谨很好,但也太过严谨。”

    “什么是严谨?”

    “律法威严,不容僭越,我树了一个最大的敌人。”

    “是谁?”

    “满朝文武。”

    “义父,我明白了,您天生就该是带路的。”

    义父道:“可那些带路的说我太讲义气。”

    我不解道:“讲义气又有什么不对?”

    义父抚着我咕咕作响的肚子,轻叹道:“没饭吃。”

    我疑惑道:“若是不认真、不讲诚信、不严谨、不讲义气,那是什么样的人?”

    “盗贼!或是——”义父无力道:“圣人。”

    我更加迷茫,便问:“圣人怎能与盗贼并论?”

    义父拍着我的背,半眯着眼叹道:“盗亦有道……”

    入凡界,不准施法,这可难住了我。我不能施法,所以只能忍受饥饿、自己洗澡、甚至要学会劈柴做饭,哪怕那一餐几近无米之炊。我不解人间道该从何悟起,但我已在慢慢了悟人间情事。

    在丞天城中流传着这样一则笑话:圣人慕容别有言,之于一个凡人,怀有一颗善良同情公平正义之心,他便是一个值得尊敬之人。但被贬为庶民的应吾回应,反之便为圣人。

    事实上,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笑话,而是所有读书人都在谈论的真人真事。据说,在应天门前,每日必然公布一句圣人言,以便城民及来往客商能聆听到圣人的训导之言。

    可是,那一日,我如往常一样,跑到应天门前,那张贴的圣人之言居然只有一个字:错。

    当我告知义父之时,义父叹道:“末法万年,挫败之感已深入人心、除了修行者,这凡间又何尝不是被天道舍弃?自感为挫败者比比皆是。一国之主感于挫败、商人感于挫败、圣人感于挫败、所有凡人尽皆感于挫败,甚至连我这带路人也倍感挫败,若是一言以避之,末法,实为挫败感盛行之世,盛世之误解,当为大错!”

    我依往常,将义父的话用芙草纸记下来,然后,拿给“圣人言”壁下那位守卫,让他帮我贴到慕容大人那个“错”字之下。能有如此待遇是慕容大人曾向圣上进言:应吾之贵,贵在其言,敢为天下敌,世间无两。圣人言,无人应,实非万民之幸,慕容别望圣上恩准,推举庶民应吾为圣人敌!

    义父说:“在丞天王朝,庶民连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即便他想为圣人敌,还需圣人进言。儿子,你若想生存,要学会世故起来。我应吾虽耻于与圣人为伍,但我的儿子要好好的活着,便只能领悟这圣人之道。”

    自从义父解了那个“错”字,圣人言便有数日未曾张贴了。丞天城中众说纷纭,有说皇上被气晕了,但碍于圣人慕容别的庇护和仙界的干预,只能吞下这口闷气;还有人传说,圣人乐疯了,所以才数日未有圣人言。

    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六日后的午后,一年轻后生来到天桥之下,向义父深揖一礼道:“小生段无求,望先生赐教,论圣人之论,如何作答方能入典学?”这一动作,立即便引来众人围观。

    义父白了他一眼,又看着我道:“小儿已七日未曾饱食……”

    还未待义父说完,那书生解下腰中钱袋,尴尬道:“来京城之时,尚有元石在身,如今,只有一块银饼子了。”

    义父淡淡道:“不要你的银钱,你带他去吃顿饱饭便可。”

    那年轻人一脸恭敬的局促道:“先生一字可抵千金,这是小生一番心意,只当给小兄弟——买些果食。”

    义父满意的点头道:“一句话,听好!入典学,举圣人论。圣人的狗屁言论信手胡诌便可,谨记最后添上一句:以上圣人之见,小生尽皆认可!”

    那年轻人看了一眼刚刚放入我手中的钱袋,迟疑道:“如此——”

    义父点头接道:“便可!”说完,义父转首对我说:“凡述,拿笔来!”

    我连忙打开箱子,取出四宝。

    但见义父从屁股下抽出一块木板,三个雄劲大字一挥而就——竟然是:指明路!

    那些指路人不明所以,问道:“你这是——”

    义父道:“活着,有时也没那么无趣。”

    后来,那年轻人没能入得典学。他来找义父,却带着一坛陈酿。他坐在土炕之上向义父抱怨道:“未入典学,当然失落,但心里还是敞亮的。本来我以为先生是随口道来,后来我又一想,也许先生之言必有其深义。为了印证先生所言非虚,我还了书童自由之身,还将先生之言同他讲了,让他与我同考。果然,所谓圣人论,真是狗屁不通!那书童与我伴读数载,最擅长的就是背诵圣人论,但论圣人论却是一窍不通。他那般作答都能入典学,那典学不入也罢。”

    义父道:“入不入得,关我何事。一切不过是公子自身的决择。我为庶民,除了活着和这肚皮顾得,那些烦心事,顾不得。公子之言倒让我想起一桩奇事,两年前,一条狐狼忽入应天门大集,见人便咬,众人尽皆避之,一时间人心惶惶,以为妖族入城为神隐者困了神魂,方才发疯至此。诸多强者尽皆出动,便是神隐者也不知出动了多少。最后,经宫中太监证实,那狐狼本是一妃子的宠物,正值发情之期,却苦于寻不得公狐狼,才冲破困阵奔出宫来。”义父笑问:“若他是一只乡下土犬,又何至于此?”

    那书生道:“谢先生教诲,做人,当做自由人。只是——”他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木牌,来到地上作揖道:“还望先生能为晚生指条明路!”

    “明路?”义父举首望着屋顶,皱眉道:“若无这屋顶,那眼界才开阔。”

    那书生去了,义父却看着那木牌发呆。

    我问:“义父,您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义父如同自语着:“无能?尚可;糊涂,亦可;无能、糊涂,又手握权柄,担心别人说其无能便无端的做了很多事,便成了老糊涂。你可以糊涂,可我不能。我要醒着、醒着看看你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可是……”义父有些无力道:“我便是醒着,也只能装无能、装糊涂……”他转头看着我问道:“述儿,今日可有圣人言?”

    我说:“圣人言只有一字,迷。”

    义父哼道:“圣人,可以不懂人言,可假扮低等生灵,岂非辱没了慕容氏的祖宗?!”

    我惊问:“义父,就这么回了?”

    义父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着那块木牌子怔怔出神了好一阵子,才淡淡道:“落款写上——应吾……”